斩春风【14】
月自西天而出。
万物俱静，宫殿层障，夜空靛蓝，宫室的飞檐廊桥漆黑如铁铸。
他站在窗前，抱着剑，望着悬挂了铜铃的云台，一动不动，就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。
月移中天，浮云移来，遮蔽了月光。
云台透出的烛光熄灭。
他按照小公主之前给出的地形图，避过了巡视士兵，翻身攀援，跃上云台。
云不动，寂无风，铜铃也憧憧。
他提剑在手，轻轻踏入。
云台垂幔及地，遮蔽了目光与思绪。
他掀开一层垂幔，走过一层。再掀一层，再走一层。
层层垂幔之后，是宽大得有些过分，又极为空旷的宫室。
唯有一架黑漆春夜流觞屏风，一盏黄铜鹤衔烛塔，一架长几。
少女俯在长几之上，黑发长，长袖更长，裙裾卷曳一地。
他看着她的背影。
小公主动了一动，发现自己等着等着睡着了，便爬起来，擦了擦嘴角的口水，百无聊赖的托着腮帮子继续等。
他哭笑不得，轻咳一声。
小公主正好打了个呵欠，没听见这一声咳嗽。
他无奈，再咳一声。
小公主起初没反应过来。但心头一震，即刻回过头去。
这一瞬，长风起，吹动无数铜铃，吹起重重垂幔。
刹时间，恍若云涌满室，浮雪覆城。
小公主一双眼漆黑明亮，万千情衷，万千情动。
云流散去，月光皎皎，照得云台之上皆是铜铃投下的颗颗阴影。
他将小公主抱在怀中。
小公主轻轻的说，伯伯。
他问，怎么了。
小公主说，我很想你。
他亲了亲小公主的鬓发，问，出什么事了。
小公主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，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，不肯说话，也不肯抬头。
他说，我带你走。
小公主低声说，今日不行。
他单手环住了小公主的腰，另一只手握住了剑，说，如果我说，非要带你走呢。
小公主往日里必要驳上两句，此刻却不言语。
他低头看小公主，说，怎么了。
小公主说，我舍不得……母亲和嬷嬷。
他看见小公主的神情黯然，她还这么小，便要从此离开，浪迹天涯，心里如何不难受。
小公主说，伯伯，你别生气，你让我……再过一两天，我一定……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。
他说，没有办法。
小公主身子一震，抬头看他，怔怔的说，怎么会没有办法。
他说，你惦记你的家人，这是人之常情。
小公主说，嗯。
她又靠回去他的肩上。一双清澈分明的眼，看着云台之外，又轻轻的嗯了一声。
他说，有记挂的人，这是好事。
小公主说，伯伯记挂谁。
他自嘲一笑，我？
小公主说，伯伯会记挂我吗。
他心中柔软，低声笑道，有时候。
小公主问，什么时候？
他说，买了包子，吃不完的时候。
小公主却当了真，认真的问，那你隔多久买一次包子。
他哑然失笑。
小公主想了一会儿，却说，也好。
他说，什么也好。
小公主说，你十天八天的吃一次，也就是十天八天的想我一次，也就够了。
他说，这就够了？
小公主点点头。
他说，那你什么时候记挂我。
小公主想了一想，露出苦恼的神情。
他说，譬如一日三餐，一天想起三次？
小公主摇头。
他有点不高兴，说，一日一次总是有的？
小公主也摇头。
他若不是看出来小公主是真心的苦恼，都要以为小公主在故意捉弄自己。
但正因为不是故意捉弄，才更加郁闷。
他不问了。仍然抱着小公主，却是明显不快。
过了会儿，小公主却开口问，伯伯，你说的话，算数么。
他淡淡说，看你给多少酬劳。
小公主说，是你之前说过的。
他问，我之前说了什么。
小公主说，你之前说……
她吸了口气，说，……你跟大夫说的那句话。
他一怔，心中知道了是哪一句，但仍作不知，说，哪句话？
小公主咬了一下嘴唇，说说，你说，我是你的妻子。
他说，我是说了。
小公主心中念头翻覆，到了嘴边，说不出口，却听更鼓遥遥传来，已过中宵，拖一刻，失一刻，离天亮又近一刻。
她心中凉意渐起，如月光之下，潮起潮去。
小公主低低的说，可我现在……还不是。
他起初不解，但心念一荡，竟明白了过来。
他诧异万分的看小公主，正要开口。
小公主的一双手臂却已勾住了他的脖子，拉了下去。
重重衣裳解开，纱衣似云落雾散，露出纤细身躯。
朱鹤在云间扑朔，烛火摇曳，人影交叠。
炽热铁液横流，长剑归鞘，一点点暗花因剑而绽，落在鹤影里。
他一时情难自控，待纾解了第一次，看着怀中少女，心中愧疚，便强忍欲动。
她却睁开泪蒙蒙的眼，长腿环住了他的精瘦腰身，滑腻摩挲，轻轻叫着伯伯。
一地翻卷，如堆雪吹散。
铜铃彻夜摇曳，如滴雨阶前，直到天明。
他靠着廊柱而坐，看着云台之外。
廊檐下，铃铛偶尔摆动，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。
小公主披着揉皱了的纱衣，蜷在他的怀中，睡得很沉。
天色越发明亮，照进了宫室。
小公主唔的一声，揉了揉眼，睁开来，神情一时懵懵的，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。
他亲了亲小公主的眉心。
小公主看见了他，也不知道是梦是真，就微微笑起来，眼睛里闪着光，那是藏不住也装不了的快活，泼溅出来，开满了一天一地的春光。
他问，你笑什么。
小公主伸出手，指尖划过他的眉骨和眼尾，还有眼下的疤痕，说，我梦见，我睡了天下第一大美人。
他忍不住笑了，环住小公主的腰，说，幸好你不是男子。
小公主说，我是男子怎么了？
他说，必定是个登徒浪子，贪慕美色，负情薄幸。
小公主说，贪慕美色，这个我是认的。
他说，那就是了，来日若有第二个天下第一大美人，你岂不是要移情别恋？
小公主点了点头，说，有道理，不过伯伯不要担心，我有了新欢也不忘原配，还是会对你好的。
他哭笑不得，倒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，也不打嘴仗，干脆的咬了一下小公主的面颊。
小公主唉哟一声，捂住脸，想生气，但一看见他，就忍不住心中的欢喜。
过了昨夜，他们俩既和以前一样，也和以前不一样。
他忽然神色一凛，将小公主拉到身后，转手就拿起身边长剑，猛然拔出。
当啷一声，便在千钧一发之际格住刺向他的一击。
对方一刺不中，立即抽剑再刺。攻势凌厉，一波紧接一波，毫无空隙。
他就地一滚，扫向对方下盘。
对方却手腕一转，将剑直刺地下。
他纵身跃起，猛然抢近，肘击对方小腹！
对方闷哼一声，攻击却不停，就势沉身，一掌削向他的肩胛。
他中了一记，却不退，抬剑刺向对方胸膛，对方见他如此凶猛，当下翻身一跃，同时扯住一片垂幔，用力一扯，只听清脆布帛裂，垂幔晃晃悠悠的落下，遮挡了他的视线，他的攻势半点不弱，锋刃抖若电光，垂幔如被卷入风暴的纸片，立时被撕碎成千片万片，碎片纷纷坠下之时，一柄剑忽然刺出，径直刺向他。
他毫无所惧，挺身相刺。
天子忽然说，峰儿。
小将军的剑猛然停住。
如电光凝固的一瞬。
剑尖停在了他的眼睛之前。相隔之距，薄如蝉翼。
他的剑却也抵住了小将军的咽喉，缓缓的，沁出一颗血珠。
天子再道，峰儿。
小将军满面杀气，却也慢慢收剑。
小公主飞奔而来，挡在他的跟前，面孔雪白，双目漆黑，紧紧盯着天子。
天子淡淡说，这就是你的原因？
小公主说，恳请陛下开恩。
他听到陛下二字，才知对方身份，心中暗凛。
天子说，这就是他们给朕找的好妻子，果然不凡。
小公主直视天子，说，陛下心中并未有一日将臣当做妻子。
天子看着小公主，说，你来，朕与你说话。
小公主走过去。被他拉住了手腕。
小公主回头看他，轻声说，我不会有事的。
他看着小公主的坚定目光，慢慢松开手，说，小心。
云台边。
天子与小公主并肩而立，远远看去，倒真仿佛一对璧人。
小公主开口，陛下若想将这桩亲事当做诱饵，我必听凭陛下差遣，只求陛下应允一事。
天子说，你被狼卫追杀，狼卫已知你未死。
小公主说，我现在未死，不代表将来不死。
天子说，你的身子的确不太好。
小公主说，帝宠天恩，折损福寿，想来拖不过半年。
天子说，朕看，总能拖上一年。
小公主遥遥看着群殿，说，从这里跳下去，就连半天也拖不过了。
天子看着小公主。
小公主的眼神清澈，面容尚留一分稚气，但透出坚决。
天子心中一动，想起了另一个人相似的眼神。
天子开口，那就半年。
小公主手指一紧，说，臣感激涕零。
天子说，但这半年，你不能见他。
小公主一怔，看向天子。
天子说，天家颜面，容不得半点差池。
小公主咬住嘴唇。
天子回头看了一眼小将军，帝心应如铁，此刻却有了半分松动，说，……朕答应你，你们可以见面。但在哪儿见，见多久，都是朕来决定。
小公主低声道，……诺。
天子立在云台。小公主回到宫室。
小将军便迈步来到了云台，站在天子身边。
天子看了小将军一眼，说，又在生什么气？
小将军说，臣不敢。
天子抬起手，点了点小将军的胸前，说，你那点心思，朕还不知道么。你是御军之剑，此人却是杀人之剑，不必论高下。
小将军说，此人有伤在身，不然，臣输得更惨。
天子说，若是不服气，回去之后，朕给你找最好的剑师。
小将军笑了笑，转而问，臣看帝姬神色，莫非已商定了什么？
天子将方才商讨之事告诉小将军。却见小将军神情有异，问道，你觉得哪里不妥当？
小将军说，帝姬与陛下都认为此计可行？
天子说，那是自然。
小将军再笑了笑，这一回笑容苦涩。
天子诧异，问，怎么了？
小将军轻声说，诸侯们选了这位帝姬不只因为她的容貌。她与兄长，很像。
天子困惑，皱眉看向小将军。
他看着小公主，说，半年？
小公主说，我已经跟共主约定，只要半年……
他抓住小公主的胳膊，说，你要我眼睁睁的看你做别人的妻子。
小公主解释说，这是做戏给其他人看。
他看着小公主，说，我只问你一件事。
小公主见他的神色异常，心中不安，道，什么事？
他说，昨夜，我来见你之前，你就已经想好了这个办法。是吗？
小公主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，便道，是。
他说，所以昨天晚上，你才和我在一起。
小公主愕然，说，当然不是！伯伯……
他说，如果没有这个决定，你还会主动么。
小公主心中一怔，竟一时没有回答。
他松开了握住小公主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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