斩春风【17】
他骑着马，放马而行，漫无目的。
很多时候是一人独行，到了夜里，便就地歇息，生了篝火，木柴噼啪燃烧，偶尔迸射出一点火星溅落空中，犹如流萤。
萤火之光，映在他漆黑的眼中。
有一天，遇见了一支被歹人打劫的商队，他本无意牵涉，不过那商队是一家人，其中有一个小男孩，怕得要哭又倔强不哭，圆圆的乌黑的眼，让他想起一个人。
他救了商队，商队的目的是漠北，沿途漫长，恐再有闪失，便想雇佣他。
漠北，那是一个离都城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他跟着商队一起走，道路两旁的延绵青山越来越少，渐渐是大片平地，地平线的尽头是群山的影子，那些山与江南的山不同，沟壑纵横，陡峭深削，仿佛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抓住了地面，狠狠攥成了一团。
值夜时，他从怀中掏出一片叶子，那叶子已经干枯，他将叶子夹在指间，轻轻捋平，衔在唇间，吹起来。
这叶子来自于一棵梨树，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日子里，被他摘了下来。
叶子失了水分，干瘪瘪的，吹起来呜呜咽咽，不成调子。
商队里的小男孩坐在他的身边，听了一会儿，揪了附近的一片草叶子，叠了叠，做了个草笛，吹起来。
他停下叶吹，听着小男孩的草笛。
笛声悠扬悦耳，仿佛空濛山色，满目青翠。
这一路漫长曲折，又遇暴雨，又遇风沙，终于抵达漠北。
商队的人激动不已，纷纷拉下了防砂的面巾痛痛快快的大口呼吸。
他也扯下了面巾，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漠。
风光与江南截然不同，白沙覆地，宛若雪原一般闪闪发光，风来干爽，长空辽阔，净若水洗，令人心胸开朗，将烦恼统统抛却在脑后，将尘事重重过滤，满心皆是自在，心念毫无拘束。
一阵大风刮起，商队的人纷纷拉起面巾。
他抬手挡风，眯眼看去。
白沙纷纷，恍若漫天大雪。
那一天云台铃远，垂幔被风吹飞扬而起。
铜铃声响起，从那一日起，萦绕身侧，从未远离。
他策马加鞭，追星赶月，奔回都城。
他想告诉那个小姑娘，这世间有险峰，有大漠，有河川，有朗朗的明月与清风，有数不清的繁星与离合。
每一个地方，我都想带你去看。
他赶到了都城，原本要立即想办法进宫，但摸了摸这连日奔波长出来的胡子，想到那个小姑娘看着自己时亮晶晶的眼睛，不觉一笑，转而去客栈要了一间房，再要了热水和皂角，仔仔细细的把胡子都刮干净了，又重新换了衣裳，待一切妥当，这才出门。
都城坊与坊之间划分清晰，快过年了，街上很是热闹，行人比肩接踵，街旁有卖各色吃食，油香肉香，浓郁欲滴。
他看见一锅酱兔肉，停下来买了两只兔腿，用油纸包好了，和其他小玩意儿一起放在包袱里。
到了一处扎纸铺子，他踏步进去，将剑和一只印花银饼一同放在桌上。
躲懒的伙计无精打采的醒过来，看见那只银饼，再抬眼看了看他，起身去了后堂，过了一会儿出来，请他进去。
他走进后堂，满地都是竹篾和各色彩纸。
店铺主人坐在小板凳上，正在扎一只八角楼灯。
他站在跟前，说，有笔买卖。
店铺主人眼神一动，抬头看他，说，大买卖？
他说，帮我进宫。
店铺主人咂了咂嘴，说，这买卖麻烦。
他说，若不麻烦，也不找你
店铺主人说，今时不同往日。
他说，你打洞的本事不行了？
店铺主人说，帝姬有孕，天家盛事，宫里各处把守跟铁桶一样，怕是难进。
他没有说话。
满屋挂着各色灯笼，皆是夺目巧妙，有亭台旋转的楼阁，有色泽逼真的百花，还有真人大小的天女，那天女捧寿灯还没有扎好，一半糊得彩纸栩栩如生，但另一半却裸露根根竹骨。
他说，什么时候的事。
店铺主人说，半个月前。
他离开都城三个月。
那一天晚上，也是三个月前。
他从怀中抽出了一千金，店铺主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。
他盯着店铺主人，一字一句说，带我进宫。
入晚，下起了雪。
夜色中，看不清雪花，天子伸出手去，接住了一片凉意。
小将军站在他的身后，手上挽着大氅。
天子将手收回来，在烛火下看，那片雪花已化成一颗水珠。
天子说，峰儿，你知道人最坏的毛病是什么。
小将军说，是贪。
天子说，对。贪权柄，贪荣华。贪那些得不到的，或不该得的东西。
小将军上前，将大氅披在天子肩上。
天子道，贪欢愉，贪思慕。贪无谓的情情爱爱。
小将军的指尖微微一颤。
天子说，贪长相守。
小将军默然片刻，轻轻说，人不该贪。但若不贪，还有什么意思。
天子回头看小将军，一笑，说，若人人如你，朕这朝中怕是没有什么好人了。
小将军说，陛下不喜欢么。
天子伸手略抬了抬小将军的下巴，小将军被动的抬起眼来。
天子的手指，抚过小将军的唇。
小将军卸了盔甲，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。指尖缓缓摩挲唇瓣，天子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，说，朕的确不喜欢。
小将军黯然。
天子低声说，不过，‘我’喜欢。
小将军心中一动，正要吻过去，天子却抽身退开一步，看着窗外细雪，说，来了。
小将军挑了挑眉，说，这么大的雪，到底来了。
小公主这段日子，事事都是自己来的。自己把被子铺好了，准备了两个枕头，正要上床睡觉。
宫人在门外说，御禁军统领求见。
小公主叹口气，只好重新穿好了衣服，揣着暖手炉，去了正殿。
小将军正等在那里，见到小公主便行礼，小公主还礼，而后屏退左右，立马关紧门，坐在椅子上，拉紧披风，哆哆嗦嗦的抱着暖手炉，说，快说什么事。
小将军顿了一顿，说，他来了。
小公主说，啊？
小将军咬重音，说，他来了。
小公主一脸茫然，……谁？
小将军只好说，他！他！你给了一千金的那个！
小公主一个激灵，猛地站起来，说，伯伯？！
小将军说，他前日到了都城，找了人想办法进宫，今夜便会来找你。之前我们商议之事，你可千万不要忘了。
小公主紧张的揪住手指，说，他真的来了？你确定？
小将军说，确定。而且已经进宫了。
小公主倒抽一口凉气，再看小将军，着急说，那你赶紧走啊，他来了看见你，那不就露出破绽了。
小将军无奈，说，我们之前说好了的，我会在暗处监守，万一他要强行将你带走……
小公主嘀咕，他才不会呢。
小将军说，凡事都有万一。
小公主忍不住抿唇笑，再看小将军，说，我知道皇帝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。你说实话，大大的实话。
小将军心中一咯噔，掩饰的说，你应该改口叫他‘哥哥’。
小公主撇嘴，说，那年纪都能当我叔叔，还叫哥哥……
小将军清了清嗓子，小公主才没继续往下说。
小公主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，并不是因为寝宫一角藏着小将军，而是因为等着那个人。
都这么晚了，中宵更鼓都打过了，他还没有来，他会来么？
小公主愁得不行，忽然之间坐起来，吓了小将军一跳。
小公主心一沉，暗道不好！禁宫如此森严，万一他是想来的，但是进不来，该怎么办？
她撩起帐子下床，想去找小将军说这事儿，今晚务必要把巡防松一松。
下了地，见满室黑黢黢的，小公主就越发着急，每座宫殿都差不多，那哪儿都是乌漆抹黑的一片，伯伯就算进了宫也不知道该去哪儿，一间一间的摸过来，摸到天亮也不一定能找到自己，说不定这会儿，伯伯就在哪儿团团转呢。
我必须得点个灯。
小公主这么想着，摸摸索索的走到烛台边，期间踩到自己的裙子差点摔倒一次，摸错了方向撞到墙一次。
小将军大为好奇，不知道小公主在干什么。
小公主终于摸到了烛台，又摸来摸去的找火。
这时候，一双手伸来，用燃子点着了灯盏。
幽幽升起的烛光中。
小公主看见了他。
他的眼瞳深处闪烁光芒。
烛火照的。
肤色微黑。
去大漠晒的。
下巴一层胡茬。
这两天心情不好，没刮。
面颊瘦削，线条极其分明，有隐含的怒意，有刻意的疏离，种种糅杂在一起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惑。
他点完了灯，吹熄了燃子，低头看小公主，却愕然，你……你怎么了？
小公主后知后觉抹了把鼻子。摸到了鼻血。
他错愕。
小公主淡定。
小公主说，天燥，上火。
躲在暗处的小将军：……
小公主忍不住不看他。
他眉长眸厉，眉目之间，一股冰霜气。
他看着小公主，则觉得又瘦了许多，但腹间隆起却显而易见。心中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怒气，握住小公主的手，想说，我带你走。
却说不出口。
这些日子，她是怎么过的。
皇帝的逼迫，深宫的煎熬。自己过的每一天已是艰难，她更是艰难百倍。事到如今，自己如何还能再开口。
小公主等了好一会儿，不见他开口，只好主动问，你没有话跟我说么。
他低声说，我不能白收了你的一千金，这是我的规矩，不能破。
小公主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他，说，所以来找我？
他说，是。
小公主说，我没有货让你运。
他说，你要我做什么，都可以。
小公主说，我没有事让你做，你把一千金退给我。
他说，我已经用了。
小公主瞪大眼，说，用了？都用了？你用哪儿了？
他即便心中难受，也忍不住哭笑不得。
小公主也发现自己说岔了，讪讪一笑。
两人心头的哀伤都冲淡了一些。
他说，你用一千金雇了我，我是你的人，你要我做什么，我就做什么。
小公主想了想，说，真的？
他点头。
小公主眸光明亮，说，那带我走。
他心头如撞，一时间，说不出话来。
小公主抱住了他，说，那从今天起，你不可以抛下我，不可以不理我。我要你，带我走。
他紧紧抱住小公主，却听啪的一声。
小公主塞在衣服里的枕头掉落在地。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