斩春风【15】
春关寮。
庭院中一株梨树百年，春天开放的时候如堆千重雪。此刻过了花季，花蕾虽凋，枝叶却越发繁茂，浓如绿云。
他坐在廊下，擦着手中剑。
有人走到了面前，他并不抬眼。
小将军说，不是一把好剑。
他说，能杀人的剑，便是好剑。
小将军说，帝姬说你是行侠仗义的剑客。
他唇角翻出一丝自嘲苦笑。
小将军说，我见帝姬说话的神情，她的心中真是如此想的。
他说，她想错了。
小将军说，你要走了么。
他说，与你何干。
小将军抬头看一眼铜铃云台，说，有人会伤心的。
他擦剑的手一停，冷冷说，与你无关。
小将军说，帝姬来日登后，自然与我有关。
他手腕一转，剑光如电，已指向了小将军的咽喉。
小将军看着他，轻轻叹了口气，说，你需明白一件事，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。
他的目光阴沉，如孤狼狠戾，说，你想说什么，有人是天生尊贵，有人就活该命贱么。
小将军抬手，移开了他的剑尖，说，我并不是这个意思。我自帝君登基之前便相伴左右，他们过得，很艰难。
他冷笑，艰难？有多少人贫病交困，有多少人食不果腹，有多少人为了一餐饭就可以典卖自己的妻儿，有多少人为了一件破衣就能将重病之人弃置路边见死不救。
他看着小将军的双目，你现在跟我说，这些锦衣玉食、高屋暖枕的人过得艰难？
小将军看着他，很平静的说，我驻守边关数年，见过你说的这些。天下人，无一不苦，天子概莫能外，他的一念之差，便是牵动万千人的性命。他可以不把这些人命当一回事，先帝便是如此，先帝在位时，二十二诸侯国几乎分崩离析，一县应有一千两百户，但等他即位之时，竟出现无户在县，耕地埋骨，狗化为狼，噬童啃尸的惨状。如今二十二诸侯国无一敢反，县充地盈，教化文昌。他为民争利，自然坏了一些人的私心，多少人虎视眈眈，他不能有一分闪失，不能有一丝差错，不然，就是死。
小将军深深吸一口气，说，你手中有杀人的剑，但这皇城之中有太多太多的人，凭着人心，就可以杀人。
他沉默收剑。
小将军说，帝姬亦是如此。
他眉目一动。
小将军说，他们的心和我们的心不同。他们会筹谋，会筹划，会利用，但这是他们的本能，他们就是这样活下来的。他们并非恶意，你要明白这一点。
他沉默。
小将军言尽于此，便转身离去。
他说，但人心，不能筹谋。
小将军站住了脚。
他看着小将军的背影，说，被利用摆布，你真的觉得这样是对的？
小将军沉默，没有回答，也没有回头。
小公主正坐跪在屏风之前。
之前因她远嫁都城，屋中的摆设都被移走，显得空空荡荡。如今又一件一件放回来。
黑漆槿纹的撑架足有一人多高，平展着一套九重大服，漆黑元缎为底，长袖与裙裾刺着朱红波澜，澜间有起伏的龙鱼，有闪烁的珍珠。
百川归一，华光满载。
宝珠宛转润泽，照得小公主的眼眸乌黑明亮。
天子走进室内，站在小公主的身边，说，你不喜欢这件衣裳么。
小公主默然。
天子说，过几日就要回都城了。到了那一天要穿这件衣裳，如果不喜欢，现在改还来得及。
小公主看着大服。
天子说，既然与朕做了约定，就容不得反悔。
小公主说，我不会反悔。
天子看了小公主一眼，却说，你做的决定，并没有错。
天子也看着大服，他也有这样的一件，但并不是最华贵的一件。他即位祭祀君山那一天穿的大服，才是真正的光华灿烂，以各色宝石与精妙手法绣出了山川日月与瑞兽盘龙。极为沉重，寸步难行。
但这份重责，不得不扛，也必须要扛。
天子淡淡说，天下间，能够从心所欲，自然是很好的。但你若从心所欲，你心中的人便要为你负累筹谋。
小公主说，陛下心中有雄图壮阔，臣没有想过那么多。
天子说，你我想的事，其实是一样的。
小公主沉默片刻，说，臣怨恨陛下。
天子看向小公主。
小公主说，陛下若肯恩典，臣此时已离开王都。
天子说，朕给你恩典，那么朕的恩典呢？应该问谁讨要？
他眼中讥嘲之意甚浓，说，你享了帝姬的好处，一旦出了事，却连一点牺牲都不愿付出。朕说你聪明，你还当真聪明。
他在小公主身边走了过去，走向室外，留下清冷声音，等朕想办的事办妥了，朕就放你自由。
小公主咬着嘴唇，唇色发白。
暮色里。
归鸟的影子掠过夕阳。
铃声细碎。
小公主背对着云台，说，伯伯。
他腰间佩剑，脚下无声，走到小公主的身前，不发一言的蹲下，与小公主平视。
看了一眼，心头万般疼惜，抬起手，轻轻抚住小公主的面颊。
短短几日，小公主的面颊已瘦削下去，一双眼依旧明亮，却不复天真快活。
小公主闭起眼，像小猫似的，用面颊磨蹭掌心。
小公主轻声说，伯伯，你还生我的气么。
他说，不气了。你有你的苦衷。
小公主停下摩挲，睁开眼看着他。
他的眼神，回避了她的目光。
小公主说， ……那么，你是来跟我道别的。
他默认。
小公主说，我不应该瞒着你。你不要气我了。
他说，我们……从一开始，就不是同路之人。
小公主说，你跟我说过，让我跟你走。
他垂下眼，说，一切都是我的过错。
那山间的雾气迷蒙，竹涛起落，竟让他一时迷惑了心智，忘却了尘世原本应该的样子。
他说，我们……本就不该在一起。
小公主说，你说过，我是你的妻子。
他说，……还请姬君原谅。
小公主看着他，很久很久，说，你走吧。
他心中一震。
小公主却说，半年之后，我来找你。
他抬眼，看着小公主。
小公主神情倔强，眼中浮了一层泪光，却不肯也不敢眨，只怕眨一眨眼，泪珠就会落下。
不管你去哪儿，我都会找到你。那时候，我一定会把你关起来，再也不准你离开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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